第一百零三章 万念俱灰

王羽的父亲叫做王强，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干活，辛辛苦苦培养出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来，受全村人羡慕了十几年。此后，他在村子里走路也变得昂首挺胸起来。

此时此刻，这个沉默的男人走出未来儿媳所居住的城中村，满腔愤怒。因为儿媳妇的将来时变成了过去时。

他站在马路边，重重地吐了一口浓痰，骂道：“忘恩负义的东西！不是我儿子，你妈早就病死了，现在我儿子还活得好好的，你就跑了？你良心被狗吃了！”他骂骂咧咧，自言自语，口水四溅。

骂了片刻，他慢慢蹲下来，坐在马路牙子上，捂着脸，无声地哭泣。

路人纷纷望过来，眼神诧异，估计以为他是个神经病。

王强缓缓地站起来，走向公交车站，赶回医院照顾儿子。一路上，他都在思考着该怎么跟儿子提这件事儿。

……

回到医院的病房里，王强有些不忍心告诉儿子他所看到的一切。

王羽充满期待地问：“爸，童林呢？你看到她没有？她咋不来看我啊。”

王强的心脏一阵阵地抽搐。他努力地张开嘴，却说不出话来。www.wysfa.com 山鸡小说网

王羽的脸缓缓垮了下去，眼神变得麻木，不再逼问他的老父亲。他自嘲地笑了一声：“哈，如果我是她的话，我也嫌弃我这样的一个废人。走得好啊，走得好。她条件这么好，肯定能找到好男人。哈哈，哈哈哈哈！”

王强走近一步，说：“儿子，别伤心。这么无情的女人，不值得。”

王羽反过来安慰老父亲，说：“爸，我不伤心。腿都没了，女朋友自然也没了。爸妈，你们赶紧去生二胎吧，我已经成废一个，以后不能给二位养老了，你们还得养我。”

王强听到儿子这番自暴自弃的话，吓得魂飞魄散，连忙说：“傻孩子，你在说啥！你永远都是爸妈的好孩子！腿没了不要紧，医生说了，装上义肢，就能跟正常人一样，工作学习都不耽误。爸不会上网，你会上网，你去网上查一查，看看医生说的是不是真的。”

王羽摇了摇头，说：“没用的。你们什么时候在大家上看到装义肢的残疾人？看到过几个？一个都没有吧。我查过资料，我们国家有四千万生活不便的残疾人，街上却一个都看不见。为什么？他们为什么不敢上街？”

王强答不上来。他用肩膀撞了撞老婆，说：“儿子问你呢。”

他老婆一个劲地抹泪。

“因为歧视！”王羽大声喊。

陡然间，王羽的病态亢奋变得虚弱，叹道：“真的，爸妈，你们还年轻，可以尝试一下要二胎。然后给我买个保险吧，过个一年半载我就去自杀，你们能挣点钱。但是麻烦你们再养我一年。如果我刚买保险就去自杀，保险公司肯定不赔。我都调查好了，一般在一年或者一年半之后，跳楼自杀才能赔钱。我换来的保险金，应该可以帮你们养二胎。”他想起了当初看到的那个跳楼自杀的癌症女病人。

当初他不能理解这个女病人，现在他能理解了。

王强埋怨道：“开什么玩笑，你好好治病，给你买个好点的义肢，保证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。”

王羽绷着的情绪又崩溃了，哭道：“只不过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，可根本不是正常人啊！”

他一哭，全家人跟着哭成一团。

老妈泪眼婆娑说：“妈养你一辈子！”

在三人的泪水冲刷下，他萌生的死志慢慢被冲淡了一些。

……

第二天上午，王羽看到公司的副总和几个同事来探望他。他大受感动，没想到这么多人来看他，求生的欲望立刻上升了许多。

副总关切地握住王羽的手，说：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，全公司上下都很不是滋味。董事长号召大家为你捐款，希望你早日度过关。同事们的的心意，你千万要收下。”说话间，副总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王强，说：“密码是王羽的身份证后六位数，叔叔保存好。”

王强的眼中泛出泪花，用他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副总的细皮嫩肉，激动地说：“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。”

其他的同事也都带着水果和礼盒过来了。王羽激动不已。

寒暄了一阵，副总把王强喊出病房，留其他同事和王羽聊天。

王强见副总心事重重，自己便惴惴不安。

两个人来到病房的阳台。副总给王强递了一支烟，说：“王叔啊，我得跟您说几件事儿，让您转告给王羽。”

王强很惶恐，看到副总这么有身份的人说话这么客气，有些受宠若惊，开口道：“您说。我听着。”

副总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王羽是公司一员大将啊，董事长远在北京，都听过王羽的名头，对他非常器重。本来公司要在江城建立分公司，让王羽当副总，负责一切日常业务，我这个老不死的就挂个总经理的名头。但是今年大环境不好，经济形势很差，总部延缓了分公司的建立。王羽的副总，可能就当不成了。希望您能理解。”

王强连忙说：“可以理解，当然能理解。”

副总又说：“可能您也知道，我们公司是一家以销售为主的公司，公司的大部分人都要拜访客户、招待客户。如今王羽出了这种事，再干销售的话，难度很大啊。”

尽管他说得很委婉，但是王强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：公司要开除王羽。

王强默然，表示无声地抗议。这份抗议也很无力。

副总又说：“当然了，我们出于人道主义，也会给王羽一定的赔偿和补偿。要是王羽对这份赔偿协议不满意的话，可以申请仲裁。不过，我觉得这份赔偿应该算是够厚道的了。希望王羽早日从伤痛中站起来。”

王强把副总递的烟塞回副总衬衣的口袋里，说：“这么重要的事情，还是你亲自给我儿子说吧。”

副总讪笑道：“我们说，恐怕王羽一时接受不了。您是他爸爸，您说的话，他肯定能听进去。”

王强怒道：“我要是跟他说这事儿，他要恨我一辈子！你们这是过河拆桥！自己做的好事，自己去说！”说完扭身就走。他看到副总叫了一个同事，让那个同事跟王羽说这个通知。

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羽脸上好不容易冒出来的笑容在一瞬间变得麻木。

世界变得黯淡无光。

……

王羽做了截肢手术后，还有大量的后续治疗。这些都需要钱。

很快，王羽的车卖了。反正他这辈子已经基本告别了开车。

然后，所有存款都花光了，接下来只能卖房子。他不想治疗了，父母以自杀相要挟，这才逼得他继续治疗。

当他出院后，这头骄傲的凤凰男变成了一只了无生机的落汤鸡，狼狈不堪。而他在住院期间，真的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。很多保险公司都不愿意做他的业务，因为随随便便一个业务员都看得出来王羽浓厚的厌世情绪。最后还是有一家叫做东海保险的公司承接了他的单子。

这份意外险的投保协议中有一条最重要的信息，那就是：两年之内，倘若王羽意外死亡，包括自杀，都不会赔钱。如果过了两年出现了意外死亡，才会赔偿。

一般来说，一个想自杀的人想了两年还没自杀，可见他已经渐渐失去了自杀的念头。

……

房子卖了，工作丢了，女朋友跑了。王羽失去了一切，但是得到了一样东西：轮椅。以后车险公司再给他打电话卖车险，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怼他们了。

回到农村老家后，村里的人都来看望他。这里的“看”，更多的是去动物园看猴子的看，看天之骄子是如何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。

在老家，王羽整天在家里看电视。他家的电视机是那种特别老式的台式机器，而非联网的智能电视，其实他家根本没有宽带，没有网。电视机的显示器比普通笔记电脑的屏幕大不了多。家里也没有装有线电视的机顶盒，收看节目用的是那种像锅一样的雷达。他自己的电脑和手机都卖掉了，彻底地与外界失去了联系。

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轮椅上等死，等到两年后去自杀。无论谁来看他的笑话，或者真心实意地来探望他，他都不放在眼里。如果不是爹妈帮忙，他不洗脸不刷牙不洗澡，甚至有时候大小便就在轮椅上解决。

所有人都说，他彻底地废了，成为一具行尸走肉。

其实他觉得自己连行尸走肉都不如，行尸走肉起码能行能走，而他只能爬。

这样颓废的日子，他过一年零十一个月。

到了第三年的六月份时，还有一个月就满两年了。

这一天，他正在家看电视，虽然电视里放的什么内容他完全没看进去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屋子外面传来父母惊叹的叫声，似乎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客人。但是他毫无反应，依旧呆呆地盯着电视。

过了一会儿，爹妈走了进来，同时带着一英气逼人的年轻男人进来。

王羽继续盯着电视机。

王强走到轮椅的背后，开心地说：“王羽，你的老同学来看你了。”

王羽无动于衷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。

王强朝这个老同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说：“你别见怪，他受的打击太大，这两年一直这样。你是他的老同学，好好劝劝他吧。我们年纪大了，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。”

老同学点点头，然后站在王羽的轮椅面前，蹲了下来，仰望着王羽，笑道：“王羽，是我啊，王磊！”

王羽终于有了反应，视线从电视机上转移到他的的身上。他看到王羽衣着得体，梳着时髦的发型，带着一副金丝眼镜，眼睛下面的那张脸看起来活力四射。

最关键的是，王磊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自信，散发着强大的光辉，辐射着成功男人的的魅力。和两年前急急如丧家之犬的他相比，完全是两个人。

而两年前的王羽，也是都市里的商务精英，过着体面的中产阶级生活，讲究生活情调。现在的王羽，额前的干枯分叉的头发垂到了鼻梁上，完全遮住了眼睛。眼角里都是眼屎，脸上都是油光。

王羽缓缓张嘴，说：“王磊，你现在看起来真不错。”

王强大喜，时隔两年，终于听到儿子再次说话了。

王磊笑道：“还行吧，混得还可以，要是两年前你没有收留我，恐怕我已经横死街头了。后来我不是去投奔一个亲戚去了么，在那边机缘巧合，踩了几次狗屎运，慢慢混得好了一点。我一直想感谢你，可是你的手机停机了，qq微信啥的都没用了，想联系到你还真不容易。我去你之前的房子去找你，结果换人了。后来，有老同学说你回老家了，我就回老家看望你。”

王羽低声说：“没啥好看，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而已。”

王强说：“别这么说嘛。当初我背了一身债，到处都有催债的找我。我要是不还钱，他们就要砍死我，你现在比我当初好多了。那时候，我天天担心债主找上门。你送我去坐车的那天，几个催债的人也上了同一辆车。我吓死了，因为他们是来找我的，生怕他们卸了我的两条腿。”

王羽冷漠地说：“我的两条腿已经被卸了。你是来嘲笑我的吗？来在我身上找存在感？”

王磊浑然不在意，笑道：“你我认识几十年了，我是这种人么？我以前喜欢装，现在也喜欢装，但是不会在老同学面前装。整天待在家里也无聊。我带你出去兜兜风吧。”

王强说：“王磊买了辆跑车，好威风！”

王羽意兴阑珊，说：“没兴趣，我很忙的，有很多电视剧等着我看。”

王磊劝他半天，让他出去转转。王羽总是拒绝。王磊看了看王羽的父母，站起来，问：“王羽，你天天这副鬼样子，对得起你爹妈吗？你知道你爹妈每天过得多痛苦吗？”

王羽说：“我知道，再过一个月就满两年了，到时候我就去自杀，我爹妈就不用为我操心了。爸妈，辛苦你们再照顾我一个月，马上就能解脱。”

王强叹道：“儿子，别说这种丧气话。人只要不死，总会出头的。”

王羽突然愤怒地拍着轮椅，叫道：“我腿都没了，拿什么出头啊！我这辈子的结局就是死在轮椅上！”

王强笑了笑，问：“王羽，你想不想摆脱轮椅？”

王羽怒道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王磊说：“我是说，如果你想摆脱轮椅站起来的话，我能帮你。”

王羽冷笑道：“你拿什么帮？你比三甲医院的医生更牛？”

王磊笑道：“你就不怀疑，为什么我突然混得这么好？”